佛也没辙
【朝臣待漏五更寒】
五更天大明,朝臣鱼贯入宫门。文官队里新晋士子们神色肃,武将队列却是打着哈欠的老油条居多,除了穆老将军焦急万分。
原因无它,朝中遍举金笏少一人,他外甥张剑宇张小将军不见了。
张少爷昨晚就溜了,午夜梦回辗转反侧,想起自己一天天的,初更不得自由,二更方能沾枕,四更一过就得去院子里甩枪练棍扎马步,五更不到热饭都吃不上一口就得去宫墙外排队,真是勤过鸡犬,惨甚黄连。
自幼放荡惯了的小少爷哪能受得了这个,初上战场再苦再累,一鼓作气咬咬牙都能熬得下来,几成想班了师回了朝,日子过得还不如黄沙漫天的边塞。
小将军心态崩塌的第三个月,月黑风高夜,九南夜遁逃。
【迷人不醒半分毫】
远处有座山,木连山,山上有座寺,法莲寺。
法莲寺大师兄高九成敲着木鱼念着经,左手没忍住揉揉昨夜被踹到的腰,叹了口气。
香烟缭绕烛火幽幽,没敲两下的九成两眼放空,又叹了口气。
“我说您这晚课做得,您闭上眼睡切多好,念什么经呢。”
九成面无表情地挪了一下视线,又把视线从缩在角落拨弄着菩提枝玩的九良身上挪开,继续敲。
九良拿手蘸了点水往枝上弹,滋养着本该润泽天下的高高在上的神话,扯着嘴角笑了笑,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嘲讽:“内位少爷下山化缘可快要回来了,你还不去收拾收拾?”
“有什么好收拾的。”
是啊,有什么好收拾的。虽然是新来的师弟,可他这个师弟机灵得紧,又讨人喜欢,左右逢源。虽然是一个禅房里修行的僧弥,可他这个师弟,哪里像个僧,鲁莽又世俗,一身的烟火气。
九南脑子里浮现那人夜半给自己塞鸡腿时讨好的样子,气得连声冷笑,又想起那人理直气壮的样子,手下木鱼声一下比一下重。
“你不也跟我一样只剃光了而已,没烧戒疤就不算破戒,赶紧吃吧吃吧馋好久了吧?”
九良劈手夺过小木槌,轰他去自己房里参禅:“得了吧你还看不起人家,自己还不是满心执念看不见菩萨。”
九成暗暗啐了句,心想不知道九南这次回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暗暗又多了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待。
今天这个小师弟,又会给无趣沉寂的木莲山整出什么啼笑皆非的乱子呢。
刚刚合上的经卷又被九良信手翻开,九成看着盘腿专注地口念弥陀的师弟,被他难得虔诚的样子吸引了注意。
“你这两天怎么不用下山化缘?”
“师傅准的。”
“佛田也不去打理?”
“这三天都不去。”
九成抠了抠虎口的茧子,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方丈是我爹,我有特权。”
“去你的吧。”
九成笑着挥手打,九良也没躲,挨了一下又继续祝祷,面上一脸严肃,仿佛刚刚还在调笑的人不是自己。
跨过高高的门槛,九成看着日头半隐在树梢的后头,皱了皱眉。九南性子懒,又仗着嘴甜样貌好讨施主们的喜欢,化缘都不肯走远,专挑山脚的几户人家下手,按理这时候少爷早该回来了。
长明灯怒燃,火舌不敢在佛前放肆,规矩地压抑着,神明在盘盘紫云中笑得慈祥又严厉,深不可测。九成在大殿门外的日暮中回看我佛,忽然有了种灵山万里越走越远的悲伤。
甩去这些奇怪的念头,他迈步向山下走去——不知道师弟怎么样了。
【风吹鼍鼓山河动】
“师父,您找我?”
“九南,怎么样了?”
“日上,徒儿给他换了药”九成顿了顿,“弟子拦阻不住,已经下山去了。”
水波不兴的语气里没有烫手山芋自己跑远的欢喜,还带了一丝薄怒。
不想方丈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甚至带着好奇的语气侧首问他:“他没请你一块儿下山?”
九成噎了噎,没说话。
怎么是请呢,已经是明晃晃的要挟了。那天九成甫一出寺门,就看见土坡上斗成一团黑衣人,九南暗黄的僧衣上血斑点点,扎眼地让人忽视不了。
那是第一次,一向不嗔不怒的九成,动了杀意。
九成战退一众杀手,打横抱着九南回了禅房,指挥师弟们整榻烧水备针,难得摆出了大师兄的凌厉。不过正准备把脉的时候被九良掀到一边。
“起开吧你,手抖成那样能诊出什么来。去小厨房把晚饭吃了,晚上你守夜。”
食不知味地草草嚼完斋饭,九成就飞奔回床前守着。刚刚苏醒的九南看见他,挣扎着撕开枕芯掏着什么,九良骂了声霍霍东西就起身离开了。
半晌,往他手里塞了块不起眼的黑牌子,凉丝丝的,没来及说话又晕过去了。
九成好不容易冷下下来喘口气,又提心吊胆地给人把脉探息望闻问切,几天下来折腾得双眼乌青眼袋垂到苹果肌。
“真没有?”
刚回过神的九成被师父怼到自己眼前的大脸吓了一跳,定了定心神,心虚地回了句没有。
“哦”,方丈回身坐到蒲团上,拨了拨佛珠让他回去歇着,末了又添了句,“高九成,无论你和九良日后是否皈依佛门,记住,不可妄杀,不可妄语。”
打了诳语的出家人摸了摸脑袋,脑子里又是那人说自己没烧戒疤不算真和尚的机灵样。
不知道他伤口怎么样了,回了军营,有没有人给他包扎。
应该有的吧,军队哪能没有军医呢。
【不甘东风主落花】
夕阳,黄昏。
“胖和尚食量大,多谢施主。”
“别客气!你们也不容易,对啦,最近怎么不见内个总是笑眯眯的小眼睛小和尚下山呀?被师父罚禁闭啦?”
法莲寺的和尚一脉相承,大眼睛的没几个,不过总是笑眯眯的也就这么一个混世魔王了。
九成下意识捏了捏怀里的牌子,叹口气:“谢施主挂念,我师弟前阵子还俗了。”
“这就还俗啦?”
“嗯。”
九成脑子里还是师父那连着俗家姓氏和法号不三不四的名字和不明不白的训诫,想找九良商量则个。结果连着两三天都四处找不见人影,不得已又硬着头皮去找师父。
“再没有九良了,周航前日下山了。”
“九成,你也要下山么?”
“师父,把我们能化到缘的都轰下山了,那你吃啥?”
主持拿手里的串珠砸了九成一下,笑道这么多年养你们浪费了我多少粮食。
九成心不在焉地配合着笑了笑,还是没忍住问道九良怎么就也还俗了。
方丈叹口气:“高成,下山去吧,你的心不在这幽幽荒山青灯黄卷了。那富商用了八年来纠缠,九良的心魔也魇了八年,如今总算是消了。”
“我不,下了山没饭吃。”
【腰橫秋水雁翎刀】
固执地表示要赖在法莲寺守着大师兄头衔的高九成次日背着收拾好的包袱皮默默下山了。同行的周大夫捐了不少的香油钱,被方丈连人带钱扔出来了。
“要报恩多救人,山寺庙小,收不下这么多贪嗔痴,滚吧。”
“战事吃紧,前阵子九南的伤势又复发了一次。”九良背着手踱步,跟九成并肩前行,言语轻松地像是昨天吃的素斋有点咸。
闻言九成加快了脚步,像九良甩下孟员外一样甩下了周九良。
一人驮着两个包袱皮蹒跚前行的孟鹤堂见状奋力追赶,终于跟九成搭上了话茬:“我跟航航悬壶也不能老呆在军队里济世,那张家军没个军医也不像个样。少帅托我觅贤,我看你就不错啊高先生,不是我说你慢点成么。”
高神医没说话,目光坚定地把诶诶直叫唤人甩在身后。九良抿抿嘴哼了一声,脚上使了点功夫,抬过俩大包袱直接压到九成身上,悄悄牵着孟鹤堂挺直背脊往前走。
孟员外和周大夫总算是给少帅送来了一个军医一车药材,正准备潇洒离去,没成想辕门里扑过来个一点也不沉稳的身影。
“你你你你可来了你这个人成天讷讷的又老憋着使坏你知道我有多离不开你么!你怎么才来啊你不保护我那我万一又被人暗算被人下毒怎么办!”
新军医刚进帐就被扑了个满怀,伸手捏了捏结实不少的少爷没舍得撒手,脸上带着安心的笑意与人对吼:“你自己多厉害自己不知道么!少帅啊你是少帅啊能有点睥睨三军的样子嘛!谁说我要保护你了我就是过来探个亲马上就走!”
九良接茬:“什么亲?”
九南愣了,九成也愣了楞。
孟员外看着九良脸上依然熟悉的嫌弃,搂着人道了声告辞就出帐了。
帐帘摇晃未息,九成撒开人就追出去了。九南刚想跟上就被副将拦下,跺了跺脚还是朝中军大帐的方向走了。
塞外没有长亭短亭,但依然有着躲不开的分别。九成在师弟不耐烦的眼神下终于问出了素日萦绕心头的问题:“方丈说你们痴缠八年,你们......”
“痴缠”二字明显刺激到了孟鹤堂,周航摁住了即将跳脚的人,使了个不走心的借口把人支开了,假作看不见那人抱着包袱一步三回头的幽怨眼神。
“师兄,你记得自己的身世么?”
九成很想为九良千载难见的一声“师兄”雀跃一下,但眼下显然不是时候。他沉思了一下,发现自己回忆不起来任何有关儿时的记忆,沉默地摇了摇头。
九良眺望远方:“我记得。我家曾经世代钻研岐黄,却在我八岁之时卷入一场命案。从来深宅多怨魂,我爹含冤被斩,祖父当堂呕血,我娘弃子殉情,树倒鸟散,奴仆尽走。和美人家破败不堪,只剩我一个孤儿,和头顶半片残屋楼瓦。师父于心不忍,这才领我上山。”
话本子也没有这么写的,九成屏息问道:“然后呢?”
“那父母官却是个有天良的,他十年后整理卷宗发现破绽,重审冤案还我父亲清白,可,时光难逆,逝者难活。”
“那孟鹤堂?”
“他就是那父母官的公子,那孟大人想收养我以作补偿,被我拒绝了。可师父说,放下屠刀便能成佛,如果让他们一辈子在歉疚中过活,那我便是做了更大的恶,他让我且去生活几日,让他们知道我心中无恨再回寺里。”
“哦,怪不得八年前你下山这么久。”
“嗯,可我......也不是完全无恨,所以一开始我与那一家人相处得不是很融洽,尤其是我家先生,我看着他每日在二老跟前承欢膝下笑逐颜开,想起凄凉往事,心中总是意难平。”
“那你......”自家师弟的性子九成了解,虽说是豆腐心但是刀子嘴,他不舒坦了总也得给别人找点儿不舒坦。
“我......对他亏欠良多。”九成暗暗咋舌,能让九良意识到自己过分的事情,那真的是很过分很过分了。
“我在孟家生活了两个月,渐渐习惯了与先生朝夕相处。直到有天晚上......撞见了他......又在夜半听见佛堂钟磬,才惊觉自己入了尘网,破了......戒。”
周九良说得挣扎,九成也不好逼他,但又按捺不住好奇:“撞见了啥?”
“撞见我沐浴更衣!你个和尚平时看着老实巴交,怎么对人家的闺房乐趣这么好奇!”
九良扭回头一掌给人推出二里地,看着他不敢过来了才继续开口:“情关难过,我几乎是连夜逃回寺里,没承想先生连科考都不顾了,仕途不走走商路,得了空就时时在山下寻我。”
九成想起寺里时常多出来让方丈连连叹气说是“阻碍修行”的上好货物,又想想每天惹得满山鸡飞狗跳就没干过好事的张九南,惆怅地叹了口气。
“前些时日朝中有变,孟家不得不为了避嫌举家迁徙。先生虽然自请移出宗庙,但血浓于水,孟夫人到底不忍心他受难,便托人传信,让他越早逃离是非中心越好。”
“所以......你?”
“那三日他日日在山下苦等,我日日在佛前苦挨,终究,还是礼佛之心不够真,守不住雷池。”
九成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师父迟迟不肯替他们烧戒疤,甚至固执地在和尚脱了凡胎的花名册里保留他们的俗家姓氏。有时候,像九良,周九良,周航,又譬如他高九成,这身穿了二十五年的袈裟,一旦脱下,就再也不会起捻佛珠唱弥陀的心思了。
九成拍了拍师弟的肩膀:“你也别自责,师父说了,你要是违心留在寺里,那才是魇了心魔。善者成佛,哪有非得绝情绝爱枯守空寺的道理,你在山下要是能积德行善,不比在山上强过万倍。”
“废话,还用你说”九良揽过到底还是没忍住凑过来的堂堂,径直挥了挥手,“别送了,有缘再见吧。”
孤雁凌空,大漠烟直,人影渐隐。
高九成回首看漫漫黄沙,土包上站了个局促不安的少年将军,他想了想,学着俗家弟子的模样施了个礼。
“在下闲散人高成,张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你不走吧?”
“不走。”
山河浩渺寂寥,九南冲上去抱住眼前的眼前人,半晌释怀地笑了,他从怀里人的怀里掏出一块被捂得带着暖意的黑牌子:“想走也走不成,我的军符可在你这儿呢,你在哪儿,张家军就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心里人在眼前,眼前人在怀里。
【看来名利不如闲】
盖世神医高九成脚踩祥云降临塞外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面临血流漂杵马革裹尸人间孽海滔滔的打算,没成想到现在依然还在原地治些个跌打损伤小病小痛。
连日清点军资算到脑壳发涨的小将军拿笔戳了戳太阳穴,叹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大战已过,京里的人不放心怕祸事又起,才命军队继续驻扎,这当口最怕的就是战后瘟疫蔓延,有个军医在比什么都靠谱。
九成摁下他的手,不轻不重地给人按压着脑部穴位缓解压力,嗯了声算是答应。
少帅的手又攀上来,带着感慨摩挲,叹了句生活不易日子难过,惆怅的样子像极了当初宝殿里敲木鱼的大师兄。
九成想起往事,感激地笑了笑,口中念了句弥陀,吓得九南浑身一震:“你不会还要回内个天天得早起挑水浇菜晚上下山要饭的鬼地方吧?”
还俗的僧手上使劲儿摁了摁以示惩戒:“怎么说话呢你!我回不去了,不过,九良他们过得挺自在的,等你脱开身,咱们也可以悬壶济世走江湖去。”
“当一对儿闲云野鹤?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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